录音究竟可靠吗？这个问题仿佛从老生常谈渐渐演变为无人问津。最近一些年，我越来越少看到人们讨论，与之相对，LP与高格式音频各自的优越性等等，成为更常见的话题。录音是否可靠？这个问题的本质就在于：录音中所呈现的演奏，同我们现场聆听的演奏，究竟有多高的吻合度？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只是部分的音乐所面临的甜蜜烦恼。
查尔斯·罗森在《钢琴笔记》中探讨过录音的问题。他吐槽很多古典音乐的录音师为求“真实”而进行种种操作，结果却反倒离开真实更远。但他转而指出，追求忠于现实的效果是古典的特例，很多流行音乐恰恰就是要制作出不真实的、只能在录音室中呈现的特别效果。在他们的领域，这被视为优点，而非缺点。细思之下，我们不难发现这多少是因为古典音乐的演奏（演唱）效果，整个系统太完善，也太细致、精美了，不容外来的力量插足。
某些演奏确实需要后期的介入来装饰（效果的改善），或进行修补（去掉失误之处）。但这样操作，仅是补救，而非提升。更不用说，当演奏的品味出现下滑，后期制作的品味必与之相随，此处也暂不举例说明了。重提古典唱片录音效果之忠实的问题，是由于我前段时间对比欣赏了当代一个重要的室内乐组合，埃本四重奏的现场和录音。二者差异之大，足以影响该组合的命运。
我是先听过现场，激赏不已，而后找来他们在Virgin 灌录的勃拉姆斯（目前以Erato的商标发行），听了很有些吃惊。离开演出而单独面对唱片，这也是一张好唱片无疑。我听过不少人推荐该组合，录音中的演奏让你相信他们确实值得推荐。问题在于，对比现场你会发现，唱片里的演奏是不错，录音效果也过得去，问题在于：录音并未记录下该组合音响中真正的神韵。
现场的埃本四重奏，其整体的音响有一种挺拔感，配合他们的句法构思，将音乐表现的张力推高，但又并不让人感觉过度紧绷。因为他们的音质之中，总是蕴含了一种自然的丰润，由此带来如歌的美。这种美感在高度紧张的整体表现中流露，不仅更添许多魅力，也成为该组合发音艺术最迷人的特点。但在那款录音中，这样的丰润被减去不少。音响挺拔有余，却仅是部分保存了我在现场听到的如歌特质。
若能量化，损失也就是5%左右，可如此细腻精密的艺术，身临其境地观察，会发现真正是不能相差2%以上。某些韵味的关键，就在那一两个百分点之中。损失了，韵味的折扣就被放大。反观埃本四重奏的前辈哈根四重奏，他们在DG的唱片有高品质的录音相助，泛音保存极为充分。空气之中那些许余音的润泽感，配合演奏家们少用揉音的磁性音质，成为DG到目前为止最后一个室内乐录音高峰的见证。
可是，听了哈根四重奏的现场，我感到他们的音响之美反倒及不上录音，虽然基本特点都在。对比埃本四重奏的现场，我感到他们未能像哈根组那样，被视为一个时代的象征，其中一方面有目前唱片业式微的原因，录音的影响力大大减弱了；但另一方面，还是唱片制作的粗糙，些许的差别导致了神韵被遮掩。
因此对于哈根四重奏，我更推荐人们听DG的唱片，而埃本四重奏，绝对是大力推荐他们的现场。然而，Virgin发行的那张勃拉姆斯毕竟也不是那么粗糙，我们能随口说出许多粗制滥造远甚于它的唱片。客观地看，Virgin当初为这个组合还是花了心思的。只是在录音方面，力气用不到点子上的情况久已有之，这款勃拉姆斯不过是近期的一例。
记得前些年佩拉亚转到DG，发行巴赫《法国组曲》的唱片时，有人指出录音话筒离钢琴太近，很多细节被不自然地放大。那套我只听过试听，但感觉八九不离十。当时有无语之感，因为这实在不是一个新问题，阿劳在Philips的录音中就已出现类似情况。从那时，到佩拉亚的新录音问世，差不多五十年的时光已悠悠过去。
因此回到开头的问题：录音究竟可靠吗？毫无疑问，经常会不可靠。但也有不少可靠的例子，更不用说录音所呈现的，原本就是略略不同于现场演奏的一套美学。我们不知不觉被它影响，到了现场，也会领略两种美学的差异而有不少新发现。这样的差异，不能一概说是录音环境带来的“失真”。
真正出色的录音，会建立一个细节相对完美的形态成为参照，帮助我们观察现场演奏——失误不应被过分挑剔，但也要在一个恰当的范畴之内。倘若越过这个界限，那样的现场演奏也只能称为“不可靠的”。当然，埃本四重奏各方面的卓越都更应当在现场感受就是了。
我们平行面对录音和现场，或许首先要对二者所能到达的可靠与真实有所认识，相互参照，才更容易发现它们各自不可靠的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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