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数码多编者按：2011年Unitel发行了德国著名指挥家克里斯蒂安·蒂勒曼[Christian Thielemann]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Wiener Philharmoniker]演奏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实况影碟。值得一提的是，这套影碟包括蒂勒曼和德国资深乐评人、作家约阿希姆·凯泽[Joachim Kaiser]的对话，针对贝多芬的每部交响曲，展开长达五十分钟的分析和探讨；两位嘉宾的分析全都针对音乐和诠释，并牵涉到了乐队训练和音乐史观念，对大家全面深入了解贝多芬交响曲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来自上海的著名古典音乐节目制作人Novich花费大量精力，根据Unitel提供的对话文本进行了校改修订、整理出其中精华部分，为广大乐迷奉上《蒂勒曼和凯泽解读贝多芬交响曲》系列并授权数码多登载，在此表示感谢。
以下K为乐评人凯泽，T为指挥家蒂勒曼，括号中文字为Novich所加脚注：
K：亲爱的蒂勒曼先生，您如何开始对贝多芬感兴趣的？
T：我儿时家里有张唱片，《艾格蒙特序曲》，有着强烈而有力的开始。我忘记是谁的录音了，但留有深刻印象。录音中追求的那种理想声音，对我影响深远。音色低沉晦暗、同时又强劲有力。
我在柏林长大，常去听柏林爱乐的演出。我听了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当时的卡拉扬追求更明亮的声音。即便我那时只有十三岁或十五岁，我就知道，这种明亮的声音不是我要的。
我常常听到富特文格勒这个名字。上钢琴课时，三角钢琴上挂着一张照片，上面的人又瘦又长。当我问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得到了语调充满敬意的回答：富特文格勒！这个名字总是被轻轻地说出来。
K：用一种圣洁的语气
T：令人肃然起敬。终于我家里也有了他的录音，是生日时收到的礼物。我马上就察觉到，他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这是非常明显的。
K：我常常听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与富特文格勒相比，卡拉扬用更加单纯的方式指挥。当我们听天才伯恩斯坦的诠释，你可以注意到，第一乐章里的荣耀和力量非常适合伯恩斯坦，尤其是那些凯旋的段落。与之相反，您（蒂勒曼）却强调阴暗和忧伤，而伯恩斯坦突出了第一乐章的生气与活力。蒂勒曼先生，指挥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从同行那里获得灵感？
T：我自己听过了不少，确实能学到很多，哪怕你不会这样指挥。
K：你有时会采用极快的速度，敢于尝试弹性很大的自由速度。这是现代的指挥技术，同时也非常主观。
T：问题是我的弹性速度是否得当？也许我更喜欢称之为拍子的流动性。依照我的趣味强调某些片段。我们知道辛德勒（Anton Schindler，贝多芬的秘书和传记作者）描述过贝多芬如何演奏自己的奏鸣曲。有趣的是，据辛德勒说，贝多芬的速度非常自由。于是我想，为什么不在交响曲中试试看？有些速度的起伏听起来有点犹豫的感觉，但这只是为了制造动力。你可以在《英雄交响曲》的开始这样尝试，虽然实际上乐谱并没有写明，可以有速度的微妙变化。但你能从潜意识里感觉到，音乐变得稍慢了一点，只消差千分之一秒，这种感觉就能创造音乐的动力。
K：在第一乐章的发展部，贝多芬加入了全新的东西，E小调的第三主题，主调降E大调的远关系调。蒂勒曼指挥的方法，展示了他如何来塑造这个连接，带出这个充满表现力的E小调新主题，真是非常精湛！
T：贝多芬的其它交响曲都没有第三主题，这有点令人感到不安。他在这里所用的渐弱，并不意味着紧张度的降低。贝多芬的手法绝妙！在这点上，瓦格纳是学他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就是一个好例子，在最狂热的高潮后，渐弱反而能进一步扩大张力！作为演奏者，你必须认识到这个点。
最好的情况是，音乐结束时人们说：这指挥家引导我们跨越波谷，他带我们进入更深的谷底，但在最后，他又把我们从低谷带出。
K：很多贝多芬的重要作品都含有标题性。“热情”奏鸣曲、“月光”奏鸣曲或“田园”交响曲。这些作品包含一些急迫而意味深长的东西，你得尝试发现其中的目标。与“英雄”交响曲相关的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在十八世纪末，“英雄”和“英勇”这样的词远不像今日用得这么频繁。而恰恰对于许多德国人来说，像席勒、荷尔德林、歌德等人都被法国大革命所吸引，他们对拿破仑深深着迷。但当拿破仑不再只是想当民主使者，而是加冕做皇帝时，贝多芬撕碎了送给拿破仑的献词。从那时起，这部交响曲只称为“英雄”，而非“拿破仑交响曲”。当拿破仑1821年在圣赫勒拿岛去世时，贝多芬说：我早在十五年前，就在音乐上谱写了拿破仑之死！
这就是第二乐章的葬礼进行曲。您（蒂勒曼）指挥得非常生动优美，在葬礼进行曲终结处巨大的扩展后，他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时刻。在炽热的插段后，主题再现，空气中笼罩着灾难的氛围。小提琴在降D大调上的抒情旋律试图给予安慰，这是贝多芬不可思议的灵感，非常具有歌唱性。当主题再现的那一刻，你能意识到葬礼进行曲的对象是个人，描绘的是他的死亡，所以主题变得极弱，有着许多休止符，仿佛是哽咽和喘息。然后乐章结束。
T：有趣的是，音乐慢慢渐弱。《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结尾可被看作一个长达45分钟的渐弱。在经历音乐的高潮后，这样的渐弱对于指挥家是个困难的挑战。它几乎是个无言无声的哀悼。演奏时，不能有过多的表现。你什么也别去做，无为。
我举个例子，希望能切题。一个很棒的故事，关于葛丽泰·嘉宝。她主演的《瑞典女王》（Queen Christina）有个动人的好莱坞式场景：女王站在船首，向前方远眺，音乐澎湃，她对未来充满决心。可在拍摄时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摄影机要捕捉主演的脸部表情特写，可是导演总是对拍摄结果不满意。最后葛丽泰·嘉宝也失去耐心地说：天哪！我到底该怎样远眺才行？导演的回答很棒——葛丽泰，什么也别想！
葬礼进行曲也是如此，不要想太多，就让它顺其自然。想象有一个棺材，人们抬着死者，行进在很远的地方。也许他们正在上坡，那速度更加缓慢。有些乐段如果其节奏太清晰，就会破坏了氛围与诗意。
要认识到贝多芬的卓越，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音乐结构非常歌剧化。我觉得《“英雄”交响曲》就很歌剧化，有舞台般的效果，非常形象化，指挥时，我真能看到许多画面。
K：这部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充满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第二乐章葬礼进行曲的结束如同一首挽歌。从前，我觉得在第一乐章和葬礼进行曲后，它的第三、第四乐章相对较弱。可现在我这么看：在葬礼进行曲中，英雄是被表现的客体。现在，英雄死去了，他反而在后两个乐章中变成了主体，在这里，乐章构成本身就包含了一种英雄被尊崇、被泛化的原型。
T：乐章在个性上都不同，第一和第二乐章有着强烈的性格。自然，到了谐谑曲必须要有个转折。我相信贝多芬想要换个心情向终点进发，好让这部交响曲不致被称为“悲剧”。谐谑曲活泼地奔腾，这正是圆号的炫技时刻。铜管组若能胜任愉快，那真是世界顶尖的乐手，因为这些乐句非常难吹。
K：贝多芬的芭蕾配乐《普罗米修斯的创造》里面有个很美的主题，它成为《“英雄”交响曲》第四乐章的主题，基于这个主题作了一系列变奏。变奏曲没有从主题开始，而是始于主题的低音线条。随后，低音线条就好像黏土，灵魂进入后，黏土就化成活生生的人。我们听到了生长的过程，然后普罗米修斯主题出现了。
T：我想，这样的发展是在他的计划之中的。如果我可以问贝多芬，他可能会对我们的困惑感到惊讶。开始的时候，他有意地进行探索，就像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找寻灯的开关一样。在乐章的行板变奏时，乐谱版本上标着一百零八，这相当于《名歌手》序曲的速度。如果我照做，那我就扼杀了这部作品。我的速度几乎慢一倍，然后出现了美妙的和声变换。
K：对，圆号的进入简直像《魔弹射手》。
T：这些乐段特别值得好好享受，我希望听众也能享受其中。我之所以这么强调，是因为这对我非常重要。我要由衷地说：现在请你们仔细倾听这些和声。如果休止能达到勾起悬念的效果，那么听众会集中注意力，再听一次。
我在柏林的第二个钢琴老师海尔姆特·罗洛夫常对我说：关于这段，我会弹三种演绎方式给你听，而且肯定还有另外20至40种方式，甚至更多！问题是你自己得想清楚你自己的方向。而他接下来说的话，让当时约十三四岁的我非常震惊，他说：而你采用的方式使我感到很意外！这句话让我晚上难以入睡，我是怎样让老师感到意外的？
我希望我的听众也能说：现在我们听到了他的诠释。不应该单为指挥而指挥，而是必须对音乐加以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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