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谶言——解读柴可夫斯基《b小调第六交响曲“悲怆”》
幽州节度使 于 2014.02.14 15:19:33 | 源自:豆瓣网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09.60/48

  • 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在我看来应该算是音乐史上非常有个性的一位作曲家,他一生创作了七部完整的交响曲,其中的唯一一部标题性交响曲写于他的第四交响曲之后。因为这部曼弗雷德交响曲属于委托之作,所以如果刨除这部交响曲来看的话,他的前三部交响曲重在叙事写景,而后三部交响曲则重在抒情表意。这在作曲家中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很少有作曲家在他的作曲生涯中有着如此鲜明的变化,这不光是作曲内容上的变化,同样也是作曲风格上的变化。现在普遍认为,柴可夫斯基在游历过欧洲之后,他的曲风更加偏向于德奥了,而不单纯是一位俄罗斯民族主义作曲家,尤其是他的第六交响曲,我们已经很难看出这是出于一位俄罗斯作曲家的手笔了。

    如果探讨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我们绕不开的一个话题是他的性取向问题。不同于塞缪尔·巴伯、本杰明·布里顿或者伦纳德·伯恩斯坦这些已经被坐实了是一名同性恋的作曲家,尽管目前有种种说法支持柴可夫斯基是一名同性恋,但这个问题至今仍尚无定论,因而这个悬念直接导致了他的死因如今也成了一桩公案。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讨论柴可夫斯基到底是不是一名同志,就像讨论肖斯塔科维奇是不是有反党情结一样敏感,招致的是非也令人头疼不已。然而,我非常有意思地发现,在布里顿的《简易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中,所有的弦乐乐器自始至终都是拨奏的,而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的第三乐章中。当然,我们不能说同性恋作曲家与用拨弦写完整个乐章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但正如拨弦是小提琴的另一种“非常”演奏方法一样,同性恋的爱情也仿佛是诠释爱情的另一种“非常”方法。如果我们将柴可夫斯基当做一名同性恋再来看待他的作品,那么他的最后三部交响曲将非常地耐人寻味。

    在他的最后三部交响曲中,作曲家引入了命运主题,这也完整地组成了柴可夫斯基的命运三部曲。在他的第四交响曲中,命运主题出现在这部作品的首尾两个乐章,是由铜管乐组演奏的类似于波兰舞曲的那个具有鲜明特点的序奏的音型。他的第四交响曲可以说是柴可夫斯基的一次蜕变,是他的第一部将重点转入他的内心世界和人性的交响曲。这部交响曲充满了阴与阳的对比,我们甚至很难想象它的阴柔的第二乐章是出于一位男性作曲家的手笔,而这个乐章恰好与第一乐章形成了一个极鲜明的对比。同样地,第三乐章中呈现的欢快雀跃的场面又与第二乐章恬静阴郁的情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第四乐章描写命运胜利的音乐又与第一乐章命运纠缠不清暧昧不明的情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到了他的第五交响曲中,柴可夫斯基的命运主题更是出现在了每一个乐章之中,并且这个主题的变化也更加丰富多彩。尤其是第二乐章,作曲家对命运主题的演绎更是充满了戏剧性色彩,最著名的那次命运强势闯入的段落成为了柴可夫斯基在这部交响曲中的神来之笔,也是画龙点睛之笔。当然,在他的第四和第五交响曲中,命运主题在最后都是以胜利的姿态出现的。然而到了他的第六交响曲,我们则发现这部交响曲不仅以最终的失败结束,而且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贯穿全曲的命运主题。这也是柴可夫斯基最为耐人寻味的一部作品。

    对于这部交响曲的标题“悲怆”,其实我们可以做很大的文章来演绎柴可夫斯基的这个“悲怆”。然而我们发现,如果绕开“悲怆”这个标题,或许会发现更多的细节来充实这部作品。比如说,柴可夫斯基最初的想法是给这部交响曲的标题命名为“人生”,每个乐章象征着人生的每个阶段。而后来,他的弟弟则建议将这部交响曲命名为“悲怆”,同时柴可夫斯基也欣然接受这个标题。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或许会得出一个结论,这部交响曲实际上或许并不如我们通常认为的那么“悲”,其中还有许多更积极的东西在里面。

    说第六交响曲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之歌”一直是很多人的一个观点。其实我并不认同这个观点。因为所谓“天鹅之歌”总要有一个前提,就是作曲家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在面临死亡的巨大内心冲击力下创作的作品,这才是所谓“天鹅之歌”。然而我们知道,柴可夫斯基大概死于第六交响曲首演的一个星期之后,然而他的死却非常突然。这也就导致了研究他的死因的人直接分为了两派,如果你认为柴可夫斯基不是一名同性恋,那么你就必须认为他死于官方宣称的霍乱;而如果你认为他死于霍乱,就必须找到杀死他的那杯生水;而如果想找到这杯生水,你就必须如数家珍地数出他去世前的几天每一顿饭的细节,从而找出他喝生水的最必然的那个时间点……而如果你认为他是一名同性恋,那么你就必须认为他死于秘密法庭赐给他的毒药,那么你就要找出导致他东窗事发的那个人,找出秘密审判他的所有人的名单,并找出这种审判的合理性……

    但其实不管怎么说,我们发现,柴可夫斯基在创作第六交响曲的时候实际上并没有预言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因为我们不仅找不到任何柴可夫斯基在创作第六交响曲时有关自己的死亡的言论,同时我们还发现,他当时正在着手于第七交响曲的创作。因而,其实他的死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而这场意外却巧合地降临在了他的第六交响曲首演后的一个星期。这不得不说是他的一个命运谶言,在他用最悲伤的姿态写完了一部交响曲之后,命运的悲剧就突如其来地降临了,这不得不让后人唏嘘柴可夫斯基命运的戏剧性,也不得不让后人感叹造化弄人,更不得不让后人将这部交响曲与他的死联系起来。

    现在看来,这部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就多少暗示了这种死亡气息。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尤其是最后三部,第一乐章总有一点提纲挈领的意思在里面。第六交响曲的第一乐章有点类似于他的第五交响曲的第一乐章,都是从极其阴暗的低音开始,缓慢烘托出命运主题的。而第六交响曲的第一乐章的阴暗甚至更甚于第五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如果说第五交响曲的命运主题最开始是以麻木的单簧管演奏的,那么第六交响曲的命运主题则是以诡异的巴松管演奏的。柴可夫斯基在这里用近乎病态的手法来描写命运,似乎有点他有意在命运三部曲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意思,而且在前两部交响曲战胜命运最终凯旋的过眼云烟之后,他或许意识到命运最终的失败或许也是人生不得不面对的结果。我们发现,在第一乐章的再现部中,柴可夫斯基直接再现了呈示部的副部,而主部诡异的命运主题则被他忽略过去。这究竟是命运不能承受之重还是命运不能承受之轻呢?

    我们从柴可夫斯基自己的解读中或许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他说,交响曲的第一乐章象征着激情冲动、自信和渴望行动。这种冲动和自信更多地体现在这个乐章的展开部中,这一点毋庸多言。展开部一扫呈示部的阴霾,将呈示部的主部扩展成富有激情和冲动的音乐。可以说,这一点非常类似于他之前的交响曲中对于命运的挑战。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柴可夫斯基先将命运描绘成一个阴霾诡异的角色,并将其变奏成富于激情和冲动的展开部,这确实是他说的“激情冲动、自信和渴望行动”。而且我们还发现,与他的前几部交响曲非常类似的一点是,在第一乐章的尾声部分,他同样是以悬而未决的方式结束的。柴可夫斯基同样将挑战命运的内容留给了下文。柴可夫斯基在第一乐章中所描写的努力与第三乐章形成了强烈的呼应,这同样也是第六交响曲的布局中非常巧妙的一点。我们可以说,总的来看,除了将这一乐章的整体氛围描写得更加阴郁,他的第六交响曲的第一乐章整体上延续了他之前的创作风格。而在他的第二乐章中我们还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细节。见谱例:

  • 他的第二乐章是一个非常别出心裁的乐章。用柴可夫斯基自己的解读来说,这个乐章描写了爱情。同很多描写爱情的音乐一样,这个乐章写得类似于一首圆舞曲,非常优雅甜蜜。而我们还发现,这个乐章是以非常少见的五拍子写成的。如果说,三拍子是一种充满了舞曲的荡漾的拍子,那么五拍子则增加了舞曲的不稳定性。换句话说,五拍子的圆舞曲根本没法用来跳舞。柴可夫斯基用这种不稳定的手法来描写爱情,又让我不得不联想到了他自己的爱情经历,最显然的一个例子就是,他在闪婚之后便火速逃到了度假地疗养,这其中的许多细节恐怕不足为外人道也。

    所以,在柴可夫斯基的看似甜蜜的爱情圆舞曲中,我们实际上看到的是柴可夫斯基面对爱情的忐忑和不安。而我们发现柴可夫斯基其实一直在细节里做着扭转作品中阴暗情绪的工作,而这一乐章的五拍子似乎也成了他玩音乐游戏的手段。我们知道,这一乐章的主调是D大调,而在再现部的结尾部分,我发现了一个极其耐人寻味的细节。

    我们发现,最后由弦乐演奏的几组上行音阶安排得非常巧妙。比如最后四组,它们分别是从小调的属音到上主音,然后衔接到大调的主音到属音,然后是小调的主音到中音,最后是大调的下属音到主音。这种写法巧妙地让音乐游离于大调和小调之间,并成功地回归了大调的主音上。而这一手法为接下来的音乐做了一个完美的铺垫。

    第三乐章,用柴可夫斯基的解读说,他想表现的是“失望”这种情感。第二和第三乐章共同构架了这部交响曲的顶峰。在第二乐章欲说还休的大调之后,柴可夫斯基抛出了一个描写失望的乐章。如果抛开这一乐章表面上喧哗热闹的音符,我们会发现这个乐章的主题实际上都是围绕着中间的一个音符上下跳动写成的。这种写法给音乐平添了一种拘束紧张的气氛,极大地削弱了音乐歌唱性的一面。同时,这个乐章的曲式是省略展开部的奏鸣曲式,这在客观上营造了几个主题反复出现纠缠不清的局面。可以说这是柴可夫斯基写得最纠结的一个乐章,他将“失望”这种情感中的拘束和纠缠作为这个乐章的主要基调,让音乐以气急败坏的形式出现在大家面前。可以说,这是柴可夫斯基在第六交响曲中非常富有创造性的一个举动。

    对比他之前的交响曲,无论是第四还是第五,我们都会发现,当音乐进行到第三乐章时,已经开始向着积极的一面发展。比如在第四交响曲的第三乐章中已经出现了街头小调的欢快音乐,而在第五交响曲的第三乐章中,苦大仇深的命运主题已经开始随着圆舞曲翩翩起舞。在这两部交响曲中,我们都可以通过这些细节看到柴可夫斯基对最终胜利的暗示。然而在第六交响曲中,柴可夫斯基却在第三乐章中鲜明地阐述了“失望”这种情感。如果说,这也是柴可夫斯基对于第四乐章的一个暗示的话,那么第四乐章迎来的将会是一个让人痛心疾首的悲惨结局。 在第四乐章中,柴可夫斯基描写了“死亡”,这是第三乐章中描写的大崩溃的结果。无论是从这一乐章中大量出现的下行旋律线还是从这一乐章临近尾声时的那一声叹息一般的锣声,我们都可以看出柴可夫斯基在这里有关死亡的描写。所以这个乐章也毋庸多言。

    写到这里,我不禁还是要回到这部交响曲与柴可夫斯基之死的话题上来。虽然从种种迹象上来看,这部交响曲并不是柴可夫斯基在受到了死亡的感召下创作出来的作品,但它却像是预言一般地让柴可夫斯基不久于人世。这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这部交响曲实际上就是柴可夫斯基本人的写照。不可否认,这部交响曲中的确存在着与柴可夫斯基本人生活经历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我更认为,这部交响曲,包括他的前两部交响曲实际上都是对人生命运共性的描写。他在尝试了两部战胜命运描写凯旋的场面的交响曲之后,又尝试了人生中的另一种可能性,将悲惨的命运纳入了他的交响曲的主题,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柴可夫斯基摒弃了“人生”这一标题,转而采纳了他弟弟的提议,将这部交响曲命名为“悲怆”。因为,悲怆或许不是人生的全部意义,所以用一部如此阴霾的作品来描写人生确实有些偏颇。

    但不管怎么说,柴可夫斯基那颇具传奇性色彩的去世给这部交响曲披上了神秘的面纱,人们更愿意相信在这部交响曲中流露出的真挚的悲伤气息正是他对于自己命运的叹息,与他不久的死亡息息相关。无论如何,柴可夫斯基在这部交响曲中一语成谶,在为后世留下了一部杰出的交响曲的同时,也给后世留下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谜团。或许,这部交响曲背后的神秘气息加之这部交响曲所呈现出的独特气质正是这部交响曲的魅力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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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2014.02.16 02: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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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第一次听到这部作品,还没看解析就感觉这是一部老柴预言式的作品,虽然不一定准确,但从作品中感受到的那种无奈和哀号,尽管也有积极、冲动或说向上的情感,但总体来说仍然与以前的作品不一样,这从第一乐章和反其道而行之的第四乐章中就可以明显感觉到。天赋太强的天才们,总是活在痛苦之中,有时,他们甚至有预言师们的一些特质——不管怎么说,老柴在这部巨作后不久就远离人世,是不是有预言的内涵在其中,人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发表于2014.02.15 21:4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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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2014.02.15 19:2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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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2014.02.14 23:5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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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2014.02.14 20:1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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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2014.02.14 19:5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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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典音乐,很多人都希望能从作曲者的生活经历来解释其音乐。
    其实,对音乐最好的诠释,就是音乐本身。
    发表于2014.02.14 16: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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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2014.02.14 15:4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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